《阴魂不散(兄妹骨)》 1 哥哥去世了。 家里挤满了人,父母勉强维持着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将要崩塌的情绪,四位老人都在老家,对哥哥的死讯尚不知情,关系亲近的亲戚都来帮忙。 许忆独自坐在客厅角落,像一抹日落后越发虚幻的影子。 爸爸妈妈用忙碌来掩盖悲痛,但许忆听到妈妈和小姨说话时有鼻音,知道她大概是躲起来哭过。 爸爸神色一直很僵硬,小声和亲戚说事情经过时几乎不和人对视,愣神一般机械地重复从警察那里听来的说辞。 他们都在逃避许忆。 许忆知道。 既是因为她的长相,也是因为哥哥死了,她却没死。 刚被救援队从山里抬出来时,父母冲上来死死抱住她痛哭出声,当时的庆幸在得知哥哥的死讯后慢慢变成了一种微妙的尴尬。 双胞胎,只活下其中一个孩子,剩下的那个孩子就成了死去孩子的遗影。 就连许忆自己,照镜子时也会恍惚一下,一瞬间以为哥哥还活着,何况是父母。 许忆看着他们,他们都在另一边,这里的世界只剩下许忆。 姑姑从那边故作平静的悲痛氛围里抽离,几乎没有声响地坐到许忆身边,给许忆披上一件薄毯:“刚出院,别冻着了。” 许忆拢了拢毯子,低声:“谢谢姑姑。” 接下来的流程推动得很快,灵柩、默哀、致辞,仿佛一个眨眼,许忆眼前的景象从沉闷的客厅变成布满鲜花的追悼会。 哥哥的尸体经过妆扮看上去很安详,许忆匆匆扫了一眼就垂下眼眸。 再然后,哥哥变成了一个付有黑白照片的小盒子。 许忆混在队伍里,浑浑噩噩地跟着走,别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的灵魂似乎飘在半空俯瞰这一切。 “亲哥死了,居然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看她哥的命就是被她克走了。” “行了行了,又不是咱家的事,你少说两句。” “哎咱们私下说说她又听不见。” 她们不知道许忆就在拐角后。 听着这些话,许忆依旧没什么反应,但一旁怕许忆精神恍惚出事坚持跟出来的姑姑被气坏了,走出去和她们大吵了一架。 两个关系不算很近也不算很远的亲戚自知理亏,悻悻地走开了。 “别听她们乱说,姑姑知道你心里也难过。” 姑姑不知道。 晚上三个人裹着丧葬仪式残留的气味回到属于四个人的家中,许忆回了自己的卧室,走廊左边曾经是哥哥的卧室,许忆推开了右边的门。 许忆睡着不久又醒了一次,想去客厅接点水喝,听到父母可以压低的声音停住脚步。 “警察又打电话来了,还是那个问题。” 母亲声音急切: “小忆现在这样子……她肯定也吓坏了,还是不要问了吧。就算她看到了子玉怎么掉下去的,难道我们要逼她回想吗?老许,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父亲久久没有回话,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爸爸妈妈也不知道。 郊游,爬山,大雨,悬崖,穿过雨幕的手,伸向眼前湿透后背的一推。 知道的人,已经死了。 2 父母在客厅,许忆等了一会儿,父母只是沉默着,却不离开,许忆出不去,转身回了房间。 许忆钻进已经不再温暖的被窝,夜风推开窗帘冲刷进室内,细碎的声响乍一听就像是突如其来的雨。 许忆偏头看了一眼,树梢挂着一轮明月,今天应该是晴朗无雨的一夜。 她下床把窗关上,又陷入睡眠。 不知从哪来的寒风吹来,睡梦中许忆下意识皱了皱眉,侧卧着缩成一团。 低于体温的触感抚上许忆的眉心,像一卡一卡的机械缓慢打转。 肉眼不可见的一团阴寒钻进被窝,从许忆的背后覆上她的身体,仿佛一个亲密的拥抱。 - 父母给许忆办了休学,让许忆在家休息。 三人默契地不再提起许子玉,只是偶尔父母会望着许忆的脸愣神。 他们长得太像了。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姑姑常常来帮兄嫂带孩子。姑姑有时会故意给许子玉穿上裙子,把他扮成女孩样,然后带两个孩子出去让人猜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 那时他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知道他们是兄妹,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其实是异卵双胞胎。 许忆最近总想起小时候的事。 有天姑姑带她出去散心,也是给父母一个透气的机会。姑姑带许忆去看了电影,买了新衣服,在商场玩了抓娃娃机。 许忆很擅长抓娃娃,一次就抓到了姑姑说想要的。 做工粗糙的玩偶精准地掉出,许忆忽然想起许子玉从前就和姑姑一样,不擅长抓娃娃,抓半天也抓不上一个,最后只能跑来和许忆撒娇让许忆帮忙抓。 许忆拿起玩偶递给姑姑。是一个缝着笑脸有点丑的星星,她给许子玉抓过一个一样的。 现在还摆在许子玉床头。 原来他们曾经也有过关系很好的时候。 “许忆?” 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回忆,许忆看向声音的来源,是易修平,许子玉以前的好友和同班同学。 剪着利落短发的少年一身白色t恤黑色长裤,他眼睛很明亮,此刻眼里半是惊喜半是担忧。 姑姑好奇地问:“小忆,这是你同学吗?” 易修平和许忆对视一眼,他也听说了许子玉的事,因此避开不谈自己和许子玉的关系:“对,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姑姑看出他们想私下聊,找了个借口去买别的东西,留两个人独处。 易修平找了家咖啡厅,两人面对面坐在窗边的位置。 “你……你还好吗?”他犹豫很久,有许多想问的,但最后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几个字。 许忆沉默着点点头。 她很好,从来没有感觉这么轻松过。 易修平看她脸色苍白,低垂着眼不敢和她对视,小心翼翼:“我、我其实很担心你,我其实一直很后悔,就算阿玉赶我走我也不该留你们两个人在山上自己先下山的,如果不是我……” “不是你的错。”许忆打断他。 易修平抬眼,不敢置信和负罪感中生出几分希冀。 许忆又重复了一次:“不是你的错。” 就算那天许子玉没有把易修平气走,她也会找机会下手的。 应该说易修平运气好,如果他当时不走,现在被警察怀疑的就会是他了。 许忆端起手边的柠檬冰茶,杯壁在室温下渗出水珠,她抿了一口。 原来许子玉喜欢的是这种口味。 易修平傻傻地看着她,有什么想说的话嗫嚅了几次也说不清,鼓起勇气:“我……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没、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想出门散心的话,随时可以找我,或者只是聊聊天也行!” 3 许忆刚回到家,易修平正好发来了消息。 窗帘隔绝屋外日光,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手机屏幕倏然亮起,一条条消息气泡跳到锁屏上。 【易修平:安全到家了吗?】 【易修平:今天遇到你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易修平:下次还可以见面吗?】 不知道他是太心急还是潜意识察觉到了许忆真正的态度,易修平一次也没有提到许子玉的名字。 许忆没有回复。 他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 许忆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拿着手机的手不小心蹭到相框,一闪而过的擦伤感,许忆这时才想起床头柜上还摆有一张照片。 是一张合照。 相框中心,长相肖似的两人神色都说不上好看,相片右侧的妹妹比站在她侧后方的哥哥矮一个头,她眼神虚落在镜头的方向,仔细看更像是在发呆,哥哥面色不虞,手扣在少女肩头,侧过头皱着眉看向妹妹被风吹乱的刘海。 啊……想起来了。 这张照片是许子玉硬拉着她拍下的,那天是校运会,易修平带了相机。本来许忆以为拍张照片就算完了,没想到许子玉还特地跑去打印店把照片洗出来,逼着许忆把照片放在床头,每天一起床就能看见。 他的床头也有一份。许忆不知道他有没有一起床就去看那张他们上初中后唯一一张合照,许忆反正是没有,她换了一边睡。 许忆拿起相框,第一次认真观察起来,片刻后拉开抽屉把照片反扣着塞进抽屉深处。 她拿了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这间浴室从前是她和许子玉一起用,两个人在这里做过许多父母不知道,不该做的事,许子玉死了还不算很久,浴室还保持着过去的样子。 光照不进,常年潮湿,门内的所有似乎都带着偏蓝的色调和水渍的气味。 办葬礼时亲戚和父母收拾走了一部分许子玉的东西,但还遗留了些零碎的。从许忆手上抢来自己用美其名曰兄妹证明的白色发圈,残留了大半瓶两个人一起用过的苦艾酒味香水,一支作为生日礼物从许忆这里要来的护手霜。 许子玉什么都想要一样的,一起的,能证明他们在这世上最亲密无间只有彼此的。 她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这么多年,终于再一次不避讳自己的脸,抬眼认真注视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她的眼睛比许子玉的要圆一点,原来她的鼻尖比许子玉的更小巧,原来她的瞳色和唇色都比许子玉要浅。 她的记忆里有太多关于哥哥的脸的细节,反而对哥哥的脸更熟悉。 原来镜子里的自己和许子玉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许忆洗完澡换上睡衣,从蒸腾着热气的狭窄房间走回卧室。路过许子玉房门口时还是会习惯性的心脏一缩,但回想起他已经死了,许忆又安心下来。 父母还没有提起要拿这个房间怎么办,里面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那扇门后似乎是一个时间不在流转的空间。他们并不进去,好像在切割掉关于这间卧室所有的记忆。 许忆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僵在门口。 她的床上有一团人形的隆起。 像从前很多个夜晚。 4 许忆几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掀开被子。 空的,没有人。 但床垫上却有一个人刚刚躺过留下的凹陷,摸上去没有残留体温,只有一片冷意。那张被许忆藏起来不想再看见的合照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原来的角度。 许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上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 是……门吗?不,她刚刚没有关上门,她的背后应该是正对着走廊才对。 许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没有回头。 一种黏腻的声音混杂着阴冷的温度从耳后传来,像是从某种生物的口器里穿过粘稠水液挤出来的破碎言语。 “……*@¥amp;……mei……@%@*……妹、mei” 若有似无的湿滑触感覆上后颈,亲昵地滑到胸前。 “w、o……@¥amp;*…………我……” 妹、妹。 我、回家……了。 许忆瞬间头皮发麻,深深掐入掌心的指尖不自觉地打颤,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冷静……这都不是真的,他已经死了,她看着他掉下去的,这只是幻觉而已…… 大概是不安作祟,许忆眼前又浮现出那天的场景。 许子玉摔下去的地方不算低,但他并没有当场死亡。 四肢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满山的雨倾倒在他不断流失血液的身上,许子玉挣扎着支撑起无力的眼睛勉强看向许忆在的位置。 许忆没有看清他眼里是什么,她并不关心,愤怒,恐惧,求救,都无所谓,她站在原地,等那双眼睛慢慢失去色彩。 对,他已经死了。 许子玉已经死了。 许忆选择了无视自己的幻觉,径直走到床边,如往常一样躺下盖上被子。她全程都垂眼避开了门边的方向。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想起自己还没有关灯,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掀起一个角,只把手伸出去够床头边的开关。 许忆看到了地上两滩水迹。 像是有人正站在那里。 许忆强作镇定,飞快地按下开关,把手缩进被子里。 她告诉自己,那都是幻觉。 - 许忆几天都没睡好,时不时能听到身边有奇怪的声响,卧室里莫名出现水渍,但即使她壮起胆子去看,黑暗的角落里什么也没有。 再加上易修平越来越强的存在感,她渐渐开始烦躁。 易修平还是不死心,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社交礼仪,一天到晚地给许忆发消息,即使许忆从来不回复。 有些是想约许忆出门,有些是关心她心情和身体好不好,有些是分享他的日常。 许忆对易修平算不上很了解,对他的认知仅限于他作为许子玉好友展现出的一面,但几天下来也能察觉出,易修平似乎是在模仿许子玉。 许子玉生前喜欢的食物,喜欢的游戏,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作为自己的日常发给许忆。 甚至是许子玉以前爱带许忆去的地方,他也一个人去了。 【易修平:今天天气特别好!来花神庙看看^^】 易修平发来一张自拍,正午的阳光下少年微笑灿烂,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他侧后方是许子玉和许忆曾经挂过许愿牌的古树。 许忆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 ……他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易修平:今天花神庙人不多,要不要来看看?我听说这边许愿很灵!】 许忆决定去见他一面。 5 “许忆!” 易修平在山脚下笑着招招手,额角带汗,头发也有些乱,可能是看到了许忆的消息立刻就从庙里跑下来接她,一时匆忙。 许忆关上出租车车门,易修平已经挂着灿烂的笑走到她身边:“太好了,没想到你会来。” “正好想给哥哥挂个长生牌。” 许忆看到易修平脸上的笑一瞬间出现了裂缝,可惜很快恢复了完美。 花神庙在市郊西山的半山腰,平日里香火旺盛,但大多数是靠本地人供奉,在网络上并不出名。 两个人沿着石阶路往上走,高大的树木耸立在两边,树冠遮蔽日光把长长的窄路逼成了一条隧道。 易修平走在石阶路的外侧,让许忆走在更安全不容易滑倒的路中心。 他本身就是个很健谈的人,此刻更是喋喋不休,许忆时不时会“嗯”一声,或者回些简单的话。 她从来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过 他靠得很近,越来越近。 许忆知道易修平喜欢自己,那天如果不是他和许忆表白被许子玉撞见,他们也不会吵起来。 一到花神庙门口,易修平陡然安静下来,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默默地跟在许忆身后。 许忆进了庙里,独自去偏殿求了长生牌。 偏殿里一名灰衫的老僧坐在角落老神在在地神游,乍一看像是睡着了。许忆特意放轻了脚步,但老僧倏地睁大眼转头看向许忆。 布满沟壑的脸上没了刚才的从容,他面色冷峻,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许忆。 许忆求了长生牌正要离开,他忽然叫住许忆走上前,递给她一样东西。 是一条不知用什么木料制成的手串。 老僧声音喑哑得像破损的风琴:“戴着,七日之内不能取下来。” 许忆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转身回了自己的角落,闭目养神。 许忆看了看手心里那条看上去很平凡,在网上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手串,想到最近时不时就能看见的幻觉,心下一沉。 她戴上手串走到殿外。 易修平正靠着殿外的石柱发呆,听到许忆的脚步声,赶紧扬起笑脸跟上去。 还是那棵古树。 许忆把长生牌挂上树梢,一阵风拂过,那枚木牌刹那间淹没在红绸和许愿牌的海洋里。 她抬头看了许久,易修平忽然出声。 “如果……你是在找和许子玉的那一枚木牌的话,我已经帮你取下来了。” 他看着猛然回头的许忆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留下风吹雨打痕迹的木牌。 那上面刻着还未模糊的字迹。 天赐良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xy和xzy 落款日期是两年前。 “我……我看到了,那天,”易修平磕磕绊绊地说着:“你们、你和你哥哥,在这里……在这棵树下接吻。” 他顿了一下,慌忙摆手:“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只是想说……我、我知道肯定是他逼你……你一点都不喜欢他,我都知道……” 他看许忆没有反驳,只是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继续说下去,这次语速顺畅了许多: “这种事情你肯定不想别人知道,我明白,我也知道现在警察在怀疑你……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的!” ……对啊。 他……还有用。 6 许忆坐在床边,台灯散发着澄黄的暖光,光芒包裹下的木牌显露出更多细碎的刮痕。 她把木牌放在床头柜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终于,许忆熄灭了那盏台灯,钻进被窝蜷缩成一团,闭上眼。 她在等。 时间过得很慢,直到星月交辉,静谧无声,那种刺入骨髓的寒冷又攀上脊椎。 许忆咬唇忍耐着不睁开眼也不挣扎,任由背后的东西作乱。 湿润发凉的滑腻感一点点印上后颈,许忆几乎能感觉到那个东西伸出如有实质,水蛇一样的舌头舔舐自己。 好恶心…… 胃里到喉间有种怪异的灼烧感,许忆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让许忆确认自己猜想的不是背后拥抱的弧度,或者后颈上亲吻的方式,而是那股熟悉的反胃感。 比起普通兄妹间用依赖和安心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许忆一向是用被束缚的窒息和厌恶来确认许子玉的。 许忆的世界是一座只有灰雾弥漫的空城。 其他人只是雾里隐约的影子,唯独许子玉,他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怪物,也是唯一一个许忆能看到的东西。 藏在被子下的右手死死捏紧,指尖掐进手心,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纤细的手腕上是一串深色的木制手串。 ……没有用。 这个东西挡不住他。 带着湿意的抚摸钻进衣摆下,从后腰一路游走到小腹,过低的温度让许忆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潮湿的吻落在肩头,耳边又是几乎听不清内容的类人呢喃。 “……mei……*@¥amp;……mei……@%@*……妹、%¥!……妹……” 许忆身上的衣服不见凌乱,好好地穿在身上,可是冰冷的东西已经探入了干燥的下身。 “hu、i……amp;*@%……jia、家@¥%*amp;……” 到了这个时刻许忆反而冷静下来。 只要像以前一样,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 许忆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里的镜子前,浑身上下只留了手腕上的木串。她面色平静,太过平静了,反而不正常。 许忆身上布满了青紫发黑的痕迹,那个东西啮咬过吻过甚至只是用唇瓣轻轻蹭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它萦绕着阴森气息的记号。 室外的日光白得晃人,浴室里却依旧是阴暗的。 许忆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恍惚间似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俯身前倾,像是想凑到自己面前。 身后颜色浅淡的影子仿佛在翻滚,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要探出头来。 许忆眼角一跳,匆忙后退半步。 一切恢复正常。 滴。 正面朝上放在水池边的手机倏然亮起,又是易修平。 【易修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不是生气了?我真的没有想冒犯你……我只是想帮帮你……】 【易修平:不要生我气好不好……真的真的对不起……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拜托,回复我一下吧,回复什么都行。】 许忆看了眼锁屏上跳出的消息,没有点开看,按下手机侧边的按键熄屏。 她用了几秒调整好呼吸,穿上衣服,默默在脑海里记下: 白天也能出来,不只在晚上活动。 许忆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寻常的早餐。 哥哥刚去世没多久那会儿,妈妈每顿饭都坚持要放一副碗筷在哥哥以往的位置上,开饭前总说要让哥哥先吃。 今天没有。桌上只有三副碗筷。 父母和许忆一向是没什么交流的,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于是早饭在几乎无言的环境下结束了。 许忆帮父母把脏了的碗筷收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妈妈,我等下要出门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了。” 妈妈愣了一瞬:“姑姑没和我说你们要出门呀?” “不是和姑姑一起,我自己出去。” 妈妈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去吧。” 许忆帮忙把碗洗好擦干,分类收到碗柜里,又和父母打了个招呼才离开家门。 刚走出许家所在的楼栋,推开单元门的一刹那,许忆察觉到了两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一个藏在不远处的小区花园里,戴着鸭舌帽的,是易修平。 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衣服,咬着烟正要点燃。 是警察。 7 颜漳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许忆的那个早晨。 气温依旧炎热的夏末,虫鸣与鸟叫交织萦绕在空气中,穿着吊带长裙背着单肩帆布包的少女推开沉重的玻璃大门。 她看上去太纯洁,太无辜,连同她的父母同学老师在内,没有人会把她当作犯罪嫌疑人。 据说她的父母反应很激烈,拒绝配合警方的一切工作。 颜漳用手围成半个圈护住火,猩红的光舔上烟头,颜漳胸口微动,吐出薄雾般的烟圈。 许忆。 和她哥哥名字很像。 据说她和她哥哥的关系非常亲密,甚至有些过于亲密。 学校的同学犹犹豫豫地说过,许忆虽然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但实际接触之后就会发现她其实挺好说话的。 可是她哥哥……脾气很差,总是把想和许忆交流的人吓走。 久而久之,许忆的身边就只有她哥哥了。 这对双胞胎不同班,除了上课时间都形影不离。 许忆休学前的同桌在颜漳的问询下踌躇着说,他们靠得太近了。 说完她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咬着唇不肯再说一句。 颜漳查过学校的记录,这对双胞胎一开始入学时是分在一个班,开学没多久,是两人的父母特地要求学校把两人分开。 颜漳咬着烟蒂,故意让飘渺的烟雾模糊自己的脸。 不知道她有没有怨恨过自己的父母。 玻璃大门在她身后自动合上,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径直向外走去。 一个戴鸭舌帽,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从旁边的小区花园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上了她。 易修平。 乍一看,这个人和许家兄妹的关系似乎很不错,是许子玉身边少有的朋友。 但这段关系经不起推敲。 许忆有没有发现,颜漳并不能确定,但他最近工作期间,不止一次发现过易修平也在跟踪许忆。 他年纪尚小,技巧还不够娴熟,在警察面前那点掩藏根本不够看。 一个还未成形的潜在危险。 颜漳将还未燃尽的烟踩灭,捡起烟蒂扔进垃圾桶,也跟了上去。 - 许忆的目的地是市郊的花神庙。 她昨天才刚来过一次。 他没听清易修平说了什么,只看见许忆从易修平手上拿过一枚木牌,和易修平闹得不欢而散。 许忆不理易修平追在后面道歉独自离开,当晚易修平许家在楼下呆了很久。 颜漳五指插入发间,随性地把凌乱卷发梳理开。 既然是在神佛的地盘,还是把态度端正起来比较好。 许忆进了某个很小的殿室,颜漳不方便跟进去,在庙内无所事事,干脆去上了炷香。 他在烟火缭绕中双掌合十,绞尽脑汁想给自己许个愿,奈何脑中一片空白。 ……算了,就许愿他能给惨死的许子玉找回公道吧。 颜漳睁眼的一瞬,余光瞥到许忆走出了殿室,手上拿着一个纸包。 不知道纸包里是什么。 她把纸包放进随身的单肩包里。 一直躲在石柱后的易修平已经摘下了鸭舌帽,朝许忆的方向走去,故意在擦肩而过时撞上许忆的肩膀。 然后露出太过刻意的惊喜表情。 颜漳看在眼里。 他演技不怎么样。 果不其然,易修平强装出来的云淡风轻没能维持很久,许忆只不过抿抿唇想抽出被易修平握住的手腕躲开他,易修平的伪装就变成了急切和喋喋不休。 ——我……帮你……为什么…… ——难道……他……拒绝我…… 颜漳竖起耳朵,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 情况不太好。 易修平眼神里的执拗完全暴露出来,他双眼泛红得越发诡异,握在许忆腕间的手逐渐收紧,完全不顾许忆吃痛的神情。 少女徒劳地想往后躲避,反而被易修平拉了一个踉跄。 颜漳烦躁地“啧”了一声。 - 易修平翻来覆去说的车轱辘话,许忆一个字也没听,她在观察那个警察。 垂下的睫毛在眼瞳上画出一片阴影,巧妙地遮掩了许忆称得上空洞的眼神。 她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和踉跄的角度,灰色衣服的凤眼男人如她所想地大步走上前来。 他撬开易修平捏着许忆手腕的五指,扳着易修平的肩膀把他扯开,语气不耐:“没看见她不愿意吗!赶紧滚!” 然后用刻意放柔的不自然语气,低声:“没事,别怕他,我送你出去。” 他还从来没有对谁这么温柔过。 明明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无助的少女是一位嫌疑人。 许忆仰头捏造出惊喜和感激的神情:“……谢谢。” 8 和许忆第一次直接交流,颜漳罕见地有几分手忙脚乱。 颜漳护着许忆走到山下,远离了危机源头。两人面对面站定,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你……”颜漳皱着眉头,“你下次再遇到刚刚那个人,还是直接报警吧。” 许忆怯怯地看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犹豫片刻:“刚刚……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颜漳闭着眼为难地捏了捏山根,刚要拒绝,就听到少女失落的声音。 “抱歉,如果你觉得不方便……” 颜漳叹了口气:“颜漳。” 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出喜色,眉眼弯弯:“我叫许忆。” 颜漳发现许忆比他想象得要活泼,像只胆小的幼鸟,平常躲在暗处不敢离开庇护,但一遇到信任的人类,就会叽叽喳喳地跳出来撒娇。 她没什么戒心,颜漳提议送她回家,她居然真的没有半点防备,坐上了一辆属于陌生成年男人的车。 但她给的地址却不是许家住的小区,颜漳都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好歹她还知道不能报真实的地址。 黑色的轿车没入拥挤车流,颜漳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几乎没费力气就从许忆嘴里套出了话。 和他们查到的信息有些不一样。 许忆语气难掩悲伤地说,哥哥出意外过世了,她来花神庙是为了给哥哥挂长生牌。 她说易修平是哥哥从前的朋友,哥哥去世后一直很关心她,总给她发消息,昨天也是看见他发来了花神庙的照片才想起要来庙里。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些奇怪的话。 说到这里,许忆的措辞变得有些遮遮掩掩,几乎是自言自语:以前只觉得易修平有时会表现得有些奇怪,但从来没有细想过,没想到他会…… 她不说了。 副驾驶太近,上车时颜漳让许忆坐在后排右边的位置。她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流转的市景。 颜漳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她的侧脸,莫名能感觉到她有些难过。他不太会说话,负责说话的人沉默下来,于是车里只剩下机械的闷响。 他想抽烟,左手从口袋里拿出雕花烟盒,刚要挑开锁扣,想起许忆在车上,只能又把烟盒塞回去。 颜漳深呼吸一口,左手指间隐约发痒, 车开出去许久,停在不知第几个信号灯前时颜漳又瞥了一眼,后座的少女头歪倒在玻璃窗边,似乎睡着了。 他纳闷,这小孩怎么在陌生人的车上也能睡着。 她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车停在许忆给的地址,是一座公园。 颜漳拉上手刹,正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叫醒许忆而感觉尴尬,许忆正好双眼朦胧地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 她揉揉眼睛扫去困顿,向着后视镜里映出的颜漳的眼轻笑。 “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如果……你不忙的话。” - 深蓝色湖面上点缀着还未衰败的睡莲,几只天鹅零零散散地浮在水面上。 许忆一路小跑到颜漳身边,把刚买来的两包鱼食分出一包:“给你的。” 颜漳失笑,接过一小袋装得满满的饲料:“原来你让我在这里等你,是去买这个了。” 树荫下细碎的光斑落在许忆脸上,她笑笑:“就当是感谢你刚才帮我解围。” 棕色的颗粒砸在湖面上,金鱼群翻滚着蜂拥而上打破平静的涟漪。 “我以前……我和哥哥以前,放学后经常一起来这里。在学校很闷,我们喜欢来这里散心,不过我没有什么朋友,哥哥去世之后也没人可以陪我一起来了。” 假的。 经常来公园倒是真的,可惜不是来喂鱼。这座公园很大,人工湖边有一片很少有人经过的树林,那一侧的湖岸边因为修剪不及时,杂草长得极高。 没有监控。 只有那个位置没有。 许忆有时会觉得许子玉有性瘾。一开始在家里避开父母,后来发展到在学校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做,再后来又喜欢上了这片湖的湖边。 他喜欢和许忆肌肤每一寸都相贴的感觉,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放过。 家里的浴室,学校的天台,湖边年纪不知几许的老树树干,都有过兄妹交迭的身躯和肉体相撞的声音。 在那次郊游前他们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互不退让,许子玉要许忆陪自己下地狱,许忆只想让许子玉做一个正常的哥哥。 有时情绪崩溃下,他会一边冲撞一边掐着许忆的脖子质问她。 凭什么不爱我,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意我们的感情,凭什么只有你置身事外。 许忆从来不回应他,许子玉最恨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更加怨愤。 只有很偶尔的情况下,许忆实在被他气到不行才会给出一点反应。 她抓起床头边的相框砸在许子玉头上,许子玉愣了一下,满眼不可置信。 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滑落到眼角边时混上了滚烫新鲜的泪水。 许忆视线从抢食的鱼群上移开,转到颜漳的脸侧,腼腆笑着:“你是第一个,谢谢你。” 那天许子玉被刺激得太厉害,做得比往常更疯,鲜血混着眼泪和汗水溅落在放弃挣扎的许忆身上,染红了床单。 差点被提前回家的父母发现。 大门被关上的声音传到许忆卧室的一霎那,许子玉咬着许忆的肩把精液射进亲妹妹的体内。 她落着光斑的眼珠里有稚嫩的信赖,颜漳抿着唇,心情复杂。 “在庙里那个人,他……” “易修平,他是哥哥的同班同学。” “你哥哥和他关系好吗?”颜漳试探。 许忆思考片刻,摇摇头:“我觉得,不算吧。他很喜欢找我们一起,但哥哥私下和我说,他觉得易修平有点烦人,还说易修平……” 她露出为难的样子,说话吞吞吐吐:“我哥哥其实人不错,只是嘴上不饶人,有时候讲话会有些过分……” “哥哥说,他觉得易修平精神不太正常,其他同学都不愿意理他,哥哥看易修平可怜才不赶他走。” “……精神不正常?”颜漳脸色不太好看。确实不正常,正常人会因为单恋得不到回应而天天跟踪去世朋友的双胞胎妹妹吗。 “对,哥哥说……易修平有妄想症。” 9 颜漳接了通电话,挂了电话后说他临时有工作要忙,走前把剩下半包鱼食放在许忆掌心上:“我的号码已经存进你手机了,下次他再骚扰你你可以找我。当然,最好还是直接去报警。” 许忆弯着眼角:“嗯!” 颜漳慵懒地摆摆手,留给许忆一个高大的背影。 许忆目送他远去,直到那抹灰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可及的尽头。 她把手里的鱼食一股脑全倒下去,从单肩帆布包里拿出纸袋。 然后取出纸袋里的东西,塞进内衣里。 许忆看着被激烈争抢搅浑的湖水,抬手捏了捏脸颊。 她今天半天的表情都比过去一个月都多,笑得脸颊肉都在发酸。 “……许忆?” 小心翼翼得有些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又是易修平。 许忆没有回头,用淡然得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易修平觉得他是惹了许忆生气,想上前却硬生生留出一米距离,无措道:“我……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偶然碰见你们在树下……那次我以为我是看错了,但后来又看见过你们在教室……” 他们只在学校教室做过一次,大概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次似乎又是因为什么吵了架。 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吵架,反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真的不知道许子玉为什么那么易怒,动不动就要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发疯。 “我、我也知道你们会来这里……但我不是故意要……!” “然后呢?”许忆赶在易修平又要道歉前打断他,“除了把许愿牌摘下来,你还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了……我知道警察在怀疑你,有几个同学告诉我他们被问了话,我想着,要是警察发现了你和你哥哥的关系……” “我害怕他们会误会你……明明是他自己出意外死了,还连累你……” 许忆忍不住嗤笑一声。 鱼食被一抢而空,没了目标的鱼群渐渐散去,最后一条金鱼甩着鱼尾游开。 和缓下来的湖面上映出泛着涟漪的倒影,像极了讥笑的许子玉。 真是个蠢货。 许忆注视着倒影中模糊的双眼。 哥哥,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这次就帮帮忙吧。 “……抱歉,”许忆转身垂着头道歉,“我这两天对你态度不太好,是我迁怒你了。” 易修平受宠若惊,脸色涨起红意,像疯子一样急促地呼吸:“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的,对吗?只有我能保护你你知道的对吧,你需要我,对不对?” 许忆轻皱眉头,虽然早就规划好了接下来的走向,但确实没想到她都不需要把台词讲完易修平就犯病了。 他呢喃着,语速越来越快,许忆听不清,也没打算听。 她稍微转动身体的角度,确保头顶上隐藏在树冠中,年久失修,不久前才修好的摄像头能拍到自己的脸。 接下来是易修平的独角戏,不需要许忆继续演,易修平还在自言自语,她几乎有点无聊。 “只有我能保护你……” 终于,易修平大步上前将许忆搂在怀里,一块沾湿的手帕捂上她的口鼻。 许忆没想到他会使用这种方法,这么急不可耐破绽百出,会留下证据的方法。 不过这样也好。 许忆计算着时间装模作样地挣扎几下,失去了意识。 - 许忆悠悠醒转,昏昏沉沉,艰难地撑开眼皮。 她侧躺着,身下是松软的床垫,四肢发麻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顺利抬起,眼睛也发着蒙,眼前景象一片朦胧。 外面传来男人哼着歌的声音。 许忆隐约能看清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遮光窗帘把光线抵挡在外。等待力气恢复的间隙,许忆眯着眼睛勉强看了看。 是一间属于男性的卧室,味道闻起来很干净,收拾得很整齐,隐在黑暗中的墙面却有种异样感。 手臂终于恢复知觉,许忆试着撑起身子,甩了甩头想把脑子里的混沌甩出去,但一不小心摔到了床下。 还好有地毯,不怎么疼。 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猛地推开。 陡然刺入室内的强烈光线晃得许忆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打开门的人已经走过来打横把许忆抱起放回床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到哪了快让哥哥看看,疼不疼?”易修平声音里焦急满溢,撩开长裙的裙摆推上大腿根,“膝盖有没有擦伤?手臂呢?” 许忆总算适应,睁开了眼,第一眼看见了天花板。 视线转到易修平的脸上,然后是被走廊光线照亮的墙面。 她终于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这个房间的墙面,包括天花板上,都贴满了偷拍的她的照片。 有截去了许子玉只剩下许忆的特写,还有无法截图只能把许子玉的脸涂黑的,甚至有一张兄妹接吻的照片,易修平把自己的脸p了上去;重重迭迭密密麻麻,彻底将这间卧室包裹。 10 “……啊,”易修平沿着许忆视线的方向看去,羞涩一笑,“哥哥没通过你同意就私自把照片贴出来,是哥哥不对。” 他居然自称哥哥? 许忆差点要维持不住脸上慌乱的神情笑出声。 许子玉虽然厌恶一直死缠烂打待在他们身边的易修平,时不时还很幼稚地向易修平故意示威,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易修平有妄想症。 没办法,哥哥就是很笨啊。 是许忆发现的。只不过没想到在他的妄想里,他替代了许子玉。 他想做许忆的哥哥。 还真是病得不清…… 易修平坐在床沿,抚摸着许忆的膝盖喃喃自语:“还好没有受伤……” 他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语气亲昵:“我们总算可以在一起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包括那个冒牌货……” 易修平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怨恨,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那个冒牌货居然敢顶替哥哥的位置……你知道吗,他一直在骗你。他不是你的哥哥,我才是,我们才是天生一对……不过没关系。” 他的咬牙切齿又变回幸福的神色:“他竟然死了,死得好啊,是他该死!他顶替了我的位置还欺负你,他死了是他活该!” 许忆没有表情地看着易修平背后升起的一团黑影。 易修平太聒噪了。 她用口型无声地念出两个字。 哥哥。 - 妹、mei在……叫、我。 - 一双没有血色的灰白手臂从黑影中一寸寸浮现出来。 渗着诡异青黑的尖利指甲,枯柴一般指节分明却宽大得骇人的手,从手掌到小臂,布满瘀痕。 然后是它的脸。 它和从前的长相没有差别,只是面色发青,眼眶里的两双眼珠只有满是血丝的眼白。 它的“身体”完全地显现出来。异常高大,在层高三米左右的房间里只能微微弯曲身体。 易修平还沉浸在由妄想编织的美梦里。 他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在那棵挂满红绸和木牌的古树下,拥抱着许忆,低头吻她,这一刻他似乎是那天站在树下的许子玉,他俯身,梦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梦骤然被打碎。 两双手覆在易修平的头上,尖长指甲轻易地一点点插进头颅里,像是在玩弄一块易碎的豆腐。 易修平的喉管里挤出濒死动物般的悲鸣,他被抓着头抬起,双脚离地,像蛆虫一样疯狂扭动。 “——呃!” 指甲刺穿了脖子,易修平的嘶吼顿时变成破旧风扇垂死挣扎时发出的那种气音。 嗬——嗬—— 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活着。 许忆撑起身子靠在床头软垫上,抱着膝盖欣赏眼前恐怖电影般的场景。 她知道它是故意要折磨易修平,故意要让她看着易修平死。 它和自己的亲妹妹对视着,刻意用最缓慢的速度一厘米、一厘米、一厘米地把手上的活人撕成两半。 血液喷溅四溢,包裹了房间的所有许忆照片被易修平的血完全染红。 连许忆自己也被血液淋了一身。 啪。 啪。 易修平被一分为二的身躯掉落在血泊里,又砸出两股喷溅。 它垂下手,定定地立在那,不过来。 许忆知道它在害怕什么。 她冲着死去的哥哥张开双手:“哥哥,过来。” 它很乖,缓慢地向许忆飘来,不知道是不是死亡影响了它的思维方式,对于许忆来说,这样的它其实比生前更无害。 它跪在地上,许忆依旧需要抬头仰视它。 那张脸在许忆的眼前渐渐放大,满身血的许忆搂着它的脖子主动拥抱上去,寒冷的死气覆盖了许忆,她吻上它灰白的唇瓣。 哥哥。 生死相隔的吻一触即分,转瞬即逝。 她用自己能做到最快的速度掏出藏在胸前的符纸,贴在它的额前。 它没有瞳孔的眼睛映不出妹妹的影子。它没有挣扎。 ——再见了。 - 颜漳接到从易修平家里打出的许忆的来电时,正在查易修平的精神病史。 电话那头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精神崩溃得说不清楚话。 颜漳顾不上别的,跑到停车位启动自己的车,一脚油门,一路不知道超了多少辆车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了易修平家登记的住址。 ——他……有时候会把一些没发生过的事情当真。 ——今天早上在庙里,他颠三倒四地一会儿说他帮了我,一会儿说…… ——……没什么。 保安要登记外来人口的身份,颜漳来不及看他,直接亮出自己的证件大步走进小区。 ——是,他母亲是有这方面的问题,他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过世了。 ——据我所知,他还住在他母亲发病前,一家三口住过的房子里。对,就是这个地址,1302。 ——我只知道,到我离职以前,他一直在积极接受治疗。 电梯迟迟不来,颜漳急躁地握拳锤在墙面上,转身走进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一路跑上易修平家所在的十三楼。 他找到了1302,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单手松开衣领。 颜漳后退几步蓄力,几下踹开防盗门,冲进客厅。 一切正常,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家,只不过布置有些单调,厨房里甚至还煲着汤。 但颜漳闻到了血腥味。 他眼色一沉,心脏跳得奇快,一下下重锤着胸口。 “……颜漳?”细弱的哭腔从走廊深处传来。 颜漳瞳孔一缩,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了血腥味和哭声的源头。 跑到门口的一瞬间屋内的一片狼藉撞进眼里,饶是从小就和目前供职的机构接触的颜漳也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恐惧。 疑似是易修平的两条蜷曲血肉落在地上,而浑身是血的许忆坐在床上抱头哭泣。 “颜漳……颜漳!他死了,易修平死了!”许忆苍白着脸泪流不止。 颜漳强忍住被恶鬼留下的气息震慑出的战栗,绕开地上的两条东西踩进血泊里。 他将止不住颤抖和崩溃泣音的许忆拥入怀里:“没事,我在、我在。” 许忆靠在他胸前哽咽:“这都是我的错……哥哥、哥哥他……” 颜漳紧紧抱着许忆:“不是你的错。” “不用再害怕了,我带你走。” 11 颜漳交上去的那份报告将这起恶鬼伤人事件总结成冤魂复仇。 机构的几位实习员工对这起难得一遇的恶性案件很感兴趣,根据几种传闻综合起来完善出了一个较为完整的版本。 ——后来化身成恶鬼的许子玉被患有妄想症又单恋许子玉双胞胎妹妹的易修平记恨,易修平因为发病误认为许子玉和亲生妹妹有不正当关系。 ——妹妹在大雨中不慎和许子玉走散,假装因吵架而生气离开的易修平趁机将许子玉推下山崖害死。 机构派出的清扫人员用镊子夹起染血的照片放入证据袋。 ——机构观测到许子玉化身成恶鬼后,发现恶鬼一直停留在妹妹身边,一度怀疑妹妹是恶鬼怨恨的源头所在。 阳光下,颜漳远远地看到那团黑色的东西寸步不离地贴在许忆身后,乍一看仿佛是它在将许忆抱在怀里。 ——妹妹感觉到不对劲,前往花神庙求来了驱鬼符,恶鬼暂时不敢继续近身。 许忆接过纸包:“它会害怕这个?” “只要贴身携带,它不会再靠近你,除非它被激怒。” “它被激怒了会怎么样?” “它不会再被限制,这时只能冒险把符纸贴到恶鬼额前,将其驱散。” ——妹妹当天被易修平绑架。易修平企图囚禁许子玉对妹妹,反而激怒了本来还保存有几分理智想保护妹妹的许子玉。 ——许子玉在妹妹面前显出鬼身,可惜它已经彻底堕落,妹妹只能大义灭亲,用贴身的符纸驱散了自己的亲生哥哥。 “真可怜,那妹妹后来怎么了?” “听说因为情绪崩溃住院了,现在还没出院呢。” - 颜漳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病床上的许忆:“最近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许忆沉默着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咽下去,才开口:“还是会做噩梦。” “都会过去的。”颜漳放下刀,揉揉许忆柔软的发顶。 许忆强撑起一个微笑:“嗯。” 颜漳常常来看她,时不时带些他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今天他带了本漫画书,是许忆父母告诉颜漳她小时候爱看的漫画,将近十年的连载,终于完结。 许忆道过谢,却不翻开看。 她只是忽然感受到了“世事无常”这四个字的分量。 这本漫画的作者曾经断更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把完结本画出来,许子玉一直期待能看到完结,没想到他会死在故事完结之前。 颜漳自嘲:“我初中的时候也很爱看这本,本来没觉得自己年纪大的,但是想到你第一次看这本漫画的时候还在上小学,就感觉我比你大好多。” “那我得叫你老爷爷了。”许忆开他玩笑。 颜漳失笑:“你就是爱看我笑话。” 不久后许忆健康出院,父母将她接回家,颜漳没有露面,黑色的车远远跟着后面。 看着许忆的父母带她上楼,几分钟后窗户内亮起灯,颜漳倚在初见时的树下抽完了一支烟。 - 妈妈眼角泛红,大概是不愿让许忆知道自己哭过,一直走在许忆前面,她替许忆推开卧室门:“妈妈一直有打扫,没有落过灰的。” “谢谢妈妈。” “隔壁……你哥哥的房间,爸爸妈妈已经清理干净了,以后那间房间会改成书房,浴室里也重新打扫过……” 许忆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床头柜,无言许久,点点头:“谢谢妈妈。” “那妈妈……先去给你做饭了,”妈妈正要离开,“……你姑姑也很想你,如果你想,给她打个电话吧。” “我不饿,妈妈。我想先休息了。” “好吧,那妈妈把饭菜放冰箱里,如果半夜醒了你可以自己热来吃。” 妈妈轻轻地合上卧室门,许忆坐到书桌前。 和许子玉有过任何一点关系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甚至于卧室里的布置,家具,床单被套,全都换了新的。 原来他们知道啊。 许忆忽然觉得很累,是一种很长的电影谢幕后的疲倦和空虚感。 浴室里那些零碎的小东西都不见了,发圈、香水、护手霜。 她简单洗漱后换了睡衣躺到床上。 她和颜漳说最近做噩梦不是假的,只不过不是一般常识认为的噩梦,而是和许子玉有关的梦。 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许忆盯着天花板上的影子发呆。她睡不着。 许忆坐起身,下床从衣柜深处找出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已经生了锈的四位数密码锁,许忆把锁轮扭转到对应的数字,“咔哒”一声,箱子开了。 里面是一些拙劣的儿童画,五颜六色的蜡笔笔迹交汇,许忆翻到最底下的一张。 画上是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左边粉色的小人有一颗蓝色的心脏,右边蓝色的小人有一颗粉色的心脏。 右下角是两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许忆,许子玉。 许忆找了个相框把画放进去,摆在床头柜上,重新躺回去。 她闭上眼。 12 许忆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就像一个使用第一视角的观众,既是回顾也是体验从前的回忆。 她回到了五岁。窗外风雨交加,一道闪电劈下,将整个卧室照亮了一刹那又暗下。 许子玉死死抱着许忆,不敢睁眼,幼嫩的声音颤抖着:“妹妹我害怕——” 许忆感觉到五岁的自己叹了口气,学着妈妈的样子给许子玉拂背:“好了好了。” 许忆记得,这时候他们已经分床睡了,但许子玉害怕一个人睡,总是大半夜抱着枕头溜进许忆但房间。 许忆怀里一空,雷声骤停,窗外变成一轮圆月。 许子玉推开房门,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开始抽条,已经比许忆高出不少了,日后那恶毒的性格初见雏形,但这时还是喜欢让妹妹陪自己睡觉的小孩。 刚开始发育的许忆睡眼惺忪地窝在被子里,扫了他一眼,熟练地挪出位置。 “都几岁了,还害怕一个人睡觉。” 许子玉掀开被子钻进去,从背后抱住许忆,“我就想和妹妹一起睡有什么不对!” 许忆习惯了他这些动作,确实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许忆呼吸渐渐平稳,许子玉红着耳尖犹豫不决,最后下定决心,飞快地吻在妹妹耳垂。 他心跳得很快,翻来覆去地回想那一瞬间的触感,害羞得一个晚上没睡着。 许忆也没有睡着。 窗外散发着冷白柔光的明月膨胀成坠落地平线的夕阳。 许忆把扎着蝴蝶结的纸袋递给许子玉:“今年不能说我不好好准备礼物了。” 许子玉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是一瓶包装在精致玻璃瓶里的暗金色香水。 他惊喜地抱住许忆:“特地给我挑的?” “嗯,苦艾酒味的。” 许忆跌在许子玉的大腿上,这一年她已经知道普通的兄妹不应该这么亲密,她动了动,许子玉把她搂得更紧。 “……热。” 许子玉上挑的眼角弯成两条漂亮的弧形,眼瞳莹亮,亲昵地亲了亲许忆的鼻尖。 他很高兴。许忆放弃了挣扎,心想,算了。 只是抱一抱,亲一亲,忍忍就算了。 苦艾酒的气味弥漫在逼仄的空间里,许子玉把香水喷在许忆的小腹上,让体温化开烈酒的气息。 许忆把撩起的衣摆放下:“……就这一次。” 许子玉放下玻璃瓶,吻了吻许忆的唇角:“我们有同样的味道不好吗?这样即使看不到我们的脸,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别人也会知道我们是双胞胎。” 许忆鼻翼翕动,想,算了。 下一秒天旋地暗,许忆的意识被困在睁不开的眼睛里,后背被身后直接接触到的体温捂出了薄汗。 睡前喝下的一杯温水让她挣脱不了非自然的困意,只勉强剩下几分无用的清醒。 发烫的柱体在体内进出,刚开始力道还算克制,随着液体摩擦的粘腻声和身后哥哥的喘息声越发无法压抑,肉体拍打得震响。 最后关头他把东西抽了出去,浊白液体喷射在许忆的大腿根内侧。 许忆想起,她曾经也考虑过装聋作哑就这么糊涂地过下去算了。 黑夜在一刹那间亮起,无云的白日,许子玉脸色阴沉,轻抚自己左脸上被许忆扇出来的红痕,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 许忆的手刚刚搭上卧室的门把手,猛地被许子玉按在门板上。 哥哥单手控制住她的两只手腕,撩起校服裙子,许忆剧烈地挣扎起来:“许子玉!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乱伦!” 许子玉一把将许忆的内裤扯到腿根,冷笑道:“乱伦又怎么了?” 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僵持了几年。 许忆对许子玉的行为接受度越高,越无视他,他反而越郁结于心,于是下次又故意做些更过分的事。许忆的底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而许子玉还是想要更多。 他甚至想把事情闹到人前,想让这段乱伦的关系人尽皆知。 哥哥太笨了。 他想要结婚,想要和许忆组成家庭,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 许子玉额角流下的血滴在许忆的锁骨上,他哭了。许忆看着他被泪水模糊的脸,一霎那间,她忽然看到了他们的结局。 这个死局没有解开的余地,她很快就会和哥哥说永别。 - 许忆从漫长的噩梦中脱身,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闹铃声刺耳又烦人。 她捂着发晕的头关掉闹铃,手机上正好跳出一条本地新闻。 【昨夜凌晨,一辆黑色轿车在高速上冲出护栏坠入河中,一名男性驾驶员失踪。目前,打捞队仍在搜寻中,尚未找到失踪者踪迹。】 许忆心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后脑迟钝发胀的厚重感倏而散去。 她坐起身正要给颜漳发条消息,余光扫到床头柜,许忆浑身一僵。 昨晚刚放上去的儿童画后多了一个相框。 是那张已经被清理掉的合照。